這天早晨，趁著陽光明媚，空氣清透，我帶著班上唯二的兩個孩子到距離校園幾百公尺遠的山徑上課，課名是──散步課。小徑上飄著薄霧，道旁的竹林嶄露嫩綠的竹桿和透光的竹葉，兩個嬌小的身影在我前面走著，他們各提著一個鼓鼓的塑膠袋，小腦袋瓜東張西望，烏溜的雙眼很明亮。
「那裡有東西！」男孩看到目標物，扯開喉嚨喊道。他撥開道旁的蕨葉，亮出一個空飲料罐。
「竹竹！這個罐子要回收的，放妳那邊！」
竹竹走了過來，面對著男孩，慢悠悠地打開了塑膠袋，埋怨道：「怎麼都是巴萬找到回收，我都沒找到。」
她不甘心地瞇起近視的眼睛，想把遠方看得更清楚。
看了好一陣子，這雙近視眼才發現躺在腳邊的香菸盒。
「找到了！」她興奮地撿起菸盒，扔進手中的大袋子，繼續搜尋下一個目標。
我在他們身後安靜微笑。忽然，我看到路旁的一棵小樹，靈機一動，便撿起落在樹上的葉子，張口呼喚他們：
「竹竹、巴萬！快來這邊看，這裡有有趣的東西！」
「什麼？什麼！」他們飛也似地奔回我身旁。
我亮出手上的落葉。
「你們看這片葉子！」
小小一片葉子上，卻塗滿了最美的漸層。從葉柄清新的嫩綠，漸變至葉尖的褐綠色，像一座新奇的綠色宇宙。
孩子們睜大眼，驚奇地接過葉子翻看。將葉子翻至背面時，竹竹驚呼：「哇！後面是銀色的欸！」
是的，這棵樹的葉子是雙面的哦！正面是綠色，背面是銀白色的呢！這棵樹叫做白匏子哦！我嘻嘻笑著，不過沒有說出心裡的這些話。
有時，讓孩子自己發現這個嶄新的世界，對他們來說會更有趣。看完後葉子後，他們又起身，繼續前往下方尋找新的目標，或是新的發現。
看著他們發亮的眼神，我心中的感動油然而生。
帶著他們一年半，這兩位孩子果然很不一樣了。
(從落葉也能發現驚喜。)
一年多前，我第一次帶孩子們走出校園，到附近的山徑上──散步課。當時，我帶了兩個袋子，想順帶撿道路旁的垃圾和回收帶回校園丟。當孩子們知道這堂課能出校門時，他們開心地歡呼。但是，在我走到路旁指著的上的髒瓶罐，一宣布「除了散步，我們也要撿垃圾」時，他們卻很不能接受。巴萬一臉疑惑，竹竹則是一臉嫌惡。
「老師，外面本來就沒有垃圾桶，不丟地上不然要丟哪裡？」看著巴萬滿頭問號的臉，我知道他們家可能也是增加山區路面垃圾的源頭之一。
「老師！垃圾上有泥土！泥土很臭，是大便做的。」竹竹捏住鼻子，恐懼地望著地上的髒寶特瓶，視之為毒蛇猛獸。
我拎著垃圾袋，看著眼前兩個興致缺缺，排斥撿垃圾的小鬼頭。心頭有點受打擊，不過也激起了我好勝的心。想著，既然你們不敢撿，老師就撿一堆給你們看！
首先，最重要的是降低他們對撿垃圾的排斥感，我不動聲色地撿了一堆空瓶罐和沾滿泥濘的垃圾袋，再面帶微笑地跟他們說：這次至少要「撿一片你覺得美麗的樹葉」，還有「撿一個垃圾」，才能回教室哦！
看到自己的導師手上沾滿了泥沙，卻依舊自若笑著，孩子們對望一眼，摸摸鼻子，認分地完成老師交辦的任務。
第一小步的前進，很值得銘記。回教室後，我們一起用那枚葉子做拓印，完成一幅散步課的紀念作品。並大力誇獎了這兩個孩子。
接下來，每一次的散步課，我交辦的任務都會變動，從撿一個垃圾到撿三個，從撿三個垃圾到撿一小袋，從撿垃圾到後續清洗空瓶罐。或者是，從觸摸樹葉到閉上眼聆聽風聲，從聆聽風聲到撿芒草當狗尾巴玩等等的。隨著山景變化，四季遞移，散步課，一年四季都有很多面貌，在這些變化之中，有件事不曾改變。
「如果誰發現了路上任何有趣的東西，就招呼大家一起看。」
這是我們之間的小默契。
(孩子們喜歡的車前草拔河遊戲。)
擔心他們太常撿垃圾會撿到厭煩，我在散步課裡穿插了許多孩子們喜歡的活動，比如「野餐」。
沒有孩子不愛野餐。只要扯到吃，每一個孩子都動力十足、電力滿格。我在出發前告訴他們，只要沿途累了，我們隨時都可以停下來吃餅乾休息，不過呢，過了山坡後有一片草原，那邊有遼闊的風景和超美的藍天哦！
為了享受到老師口中的最美風景，孩子們即使看到眼前的陡坡，也會努力爬上去，甚至互相較勁，互相勉勵，只為了在那片草原上野餐。
早在孩子抵達草原前，我就去過好幾趟了，我非常喜歡那片草原。春天時，有粉色的山櫻花綻放；夏天時，可以聽到遠方竹林的颯爽聲響；秋天時，可以欣賞繁葉落盡後，枯枝的柔美；冬天時，滿樹的梅花，在高遠的藍天下搖曳。
在帶著孩子們來訪後，這片草原更加繽紛，充滿孩子的嬉笑。
我們在這片草原，慢慢積累了許多回憶，孩子們爬樹的身影、帶著花冠的笑容、背蜜蜂嚇到的表情、互相交換餅乾的可愛、他們專心閉上眼聆聽的神情，我最喜歡的，是我們一起舒服的躺在草上看雲的愜意。
(草坡上盛放的梅樹。)
一年多後的這一天，孩子們都改變了許多呢！
方才，他們在出校門前，居然主動跟我要了大塑膠袋，也先行分配好誰拿的袋子裝垃圾，誰拿的裝回收。
在他們飛奔出校門前，我一如既往地攔住他們：「等一下！出去外面應該要怎麼樣？」
他們停下腳步，回過頭，精準地答覆：「要注意安全！」
巴萬說：「還有，要互相提醒有沒有車，也要走在白線裡面。」
「很棒！你們都記得很清楚！」我用力誇獎。
竹竹說：「因為老師妳每次在我們出門前都會講這個呀！」
聽到這句話，我實在忍不住嘴角的笑意。
此刻，山林的薄霧散去。在竹林葉隙斑斕的光影下，我和他們一起踩著輕快的步伐，在屬於我們山徑裡散步。看著他們彎下腰，低頭細看，不願放過任何一個小垃圾的神情。眼前，這兩個稍微抽高的身影稍許矇矓。
身為他們的導師，真的很幸福。
(孩子們的背影。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