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吧唧!吧──唧!」
在滿地爛泥掙扎的過程中,我嘆了口氣。突然對山,擁有非常複雜的心情。
這一天,是旅程的第三天了。滿地的泥巴親熱地擁抱我們。即使穿了雨鞋和雨褲,泥漿還是飛高高,直撲大腿。
滲著汗、喘著氣,我拉開拉鍊的外套,和隊友們一起在泥濘中前行。
濕滑的泥漿,腳下錯雜的紅檜樹根,讓我好幾次都以為自己會華麗的摔倒,成為「漿」餅人。汗水順著背脊滑墜,我感受到了黏膩帶來的不適,畢竟自己已經兩天沒洗澡了。此時此刻,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腦袋是不是出了什麼毛病,好好的寒假不在家睡覺洗澡,為何要現身在此呢?
可能是期待著今日的目的吧──加羅神社。不過,通往神社的泥巴路遙遙無期,到底快到了沒呀?
(前往加羅神社的指標牌。)
【行前】
幾周前,既初階山野課程後,我的名字幸運地出現在進階山野課程的錄取名單上。不過,不同於以往收到錄取通知的雀躍,隨著臨行日期的推進,我內心居然感到有些惶恐,那惶恐就像老藤攀樹一樣,日益壯大。
這次的進階課程,需要在山上睡三晚天幕。老實說,我這輩子還沒成功在天幕底下睡著過。所以用腳跟想也知道,上山那三天,我想必會超級難睡。一旦睡不好,隔天體力就差,體力差,代表會拖累團隊,也代表危險將至。對此,我無敵焦慮。
更令人擔心的,我們組的指導員竟然希望我擔任隊伍的小隊長。登山經驗不豐,又是教學年資最短的我,真的做得到嗎?由於指導員的語氣太過誠摯,我也希望自己能成為隊伍的幫忙者,所以我牙一咬,點頭答應。
(出發前的裝備整裡。)
【第一天】
上山第一天,就是最辛苦的負重日。我們要背著這幾天的家當,行四季林道到土場溪水源地,大約十公里的路程。我完全不敢思考這距離到底要走幾小時,因為自己從來沒背這麼重走過這麼長的路。
清晨五點多,我們八人小隊加上一位指導員與助教,在宜蘭國小的走廊上集合,進行最後的裝備清點。隊上的男老師帶了秤,大家都將自己的登山包掛上去輪番秤重,一時驚呼連連,隊上的每個女士都背了十四、十五甚至十七公斤重的裝備。男士不必說,自然是背得更重。我還聽說隔壁隊伍有一位男士背到二十五公斤以上,看著他甘之如飴的微笑,我猜他的登山包裡除了充足的裝備,還多裝了很多宵夜和神仙料理。
這時,指導員永隆老師,請我們伸出手指比數字,讓全隊的人知悉彼此目前的狀態。
「從一到五選一個數字比出來。一代表我很不OK,很需要大家幫忙,五代表我的狀態很好,其他數字就是介於中間。好,要比囉,三、二、一!」
除了永隆老師自己比了一個大大的五,隊員們最多比到數字三,還有位隊員比出二。我也只有比出三分,因為昨夜睡不好,而且現在依舊很緊張。
到登山口前,有一大段路是巴士無法通行的產業道路,因此我們需要換乘交通工具。馬路上,兩台平時載農產品的高級菜車正等著我們。我們與登山包像肉乾一樣被塞上貨車的車斗。
(我們乘坐的高級敞篷車。)
產業道路窄小,路面又坑坑疤疤,加上菜車的避震器超爛,我們像彈力球一樣上下彈跳,叫苦連天,連講話都怕突然咬舌頭。要不是夥伴們彼此肩捱肩,腿靠腿,擠成了一團,可能真的會有人或是登山包會被彈飛出車外。在這趟搭乘菜車的短暫旅程中,唯一值得誇耀的,大概就是這台「敞篷」菜車真的很棒,徐徐送來幽冷的空氣,還有超舒適的森林芬多精。
抵達一座紅柵欄後,車子停了下了,雖然菜車讓我們的臀部和身子腰酸背痛,但我還是希望車子能再多往前開一百公尺。然而我也很清楚,接下來的路程,只能靠自己的雙腿了。
輕裝爬山和重裝爬山真的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。這一帶山區海拔大約一千五百公尺,處於霧林帶,起霧和降雨的頻率奇高,是故道路濕滑,路上常出現亂石、倒木甚至土石崩塌。遇到這種地形時,我們需要攀爬、彎腰,或是擺出各種奇怪的姿勢以便通過。由於重裝的登山包體積太龐大,我常常身子通過了樹枝,包包沒過,就會「繃」地卡一下,要是重心沒抓好,絕對會仰天摔。或是我很想邁出輕盈的步伐,俐落地橫越眼前的倒木,然而登山包太沉重,我的腿帥氣地跨上去了,但身體在半空中動彈不得。好不容易挪動了,也像是沙地上彆扭的泥鰍,尷尬地掙扎。
(出發前拍一張!)
(塞很滿,滿到高過我們頭部的登山包。)
在肩膀和腰際嚴重抗議背包的重量時,我們總算抵達了土場溪水源地,也就是我們這幾天紮營的地方。神隊友們分工合作,有的建設營地,有的搭天幕,有的生營火,不過這些我都不會,只能去煮飯囉!就這樣,迎來了上山的第一個夜晚。
第一夜,孤寂的山風吹著,一陣冷過一陣,從天幕的縫無情地灌了進來。白天時來不及看清附近的樹種,現下不知名的樹葉群聲私語。我在睡袋裡縮了又縮,翻身了好幾回,冰冷的雙腿使我的下半身的睡袋難以暖和。我睜著眼,看著風中微微晃動的天幕,冷意從睡袋邊陲一陣陣襲來,勾起了我上廁所的欲望。
身旁的隊友們早已酣睡,我盡量小聲坐起,右手摸到頭燈後戴上,慢慢起身到遠方上廁所。
頭燈的光芒清晰地照亮腳下的路,光線以外的其他地方卻是一片幽暗。草叢裡,小蟲細碎秘行,頭頂上,枯枝落葉布成迷陣。白天時通往廁所好找的大道,如今被一片片沾露的蛛網遮掩,夜晚的樹林充滿了森森的氣息。
用腳尖探索了一陣,好不容易從枯枝敗葉中找著通往廁所的路。上廁所時,背後卻突然一陣發冷。此刻,我不敢回頭,也充分體認到一個人蹲在荒郊野外上廁所的危險。腦袋飛速運作,要是摔下去崖邊怎麼辦?要是迷路怎麼辦?要是遇到山獸怎麼辦?
速戰速決,恐懼使我不敢多加逗留,趕緊小跑步衝回熟睡的隊友身旁,速速擠進睡袋,再拆開兩顆暖暖包丟進去。暖暖包慢慢由涼轉熱,我的腳背偎著溫暖,上方晃動的天幕慢慢漸漸模糊,我做著淺淺的夢境直到天明。
(沿途所經的加納富溪,水質沁涼清澈。)
【第二天】
次日,外頭透出濁濁的白光,我意識到自己成功在天幕底下睡著了。隊友們睜開惺忪的睡眼互道早安。昨夜的寒冷,都過去了。
這一天,我們的任務是「地圖判別」,要使用紙本地圖或電子地圖,進行叢林穿越。簡言之,就是不走舒服的步道,要從沒有路的地方硬闖出一條路。我們必須看著地圖,想方設法從營地披荊斬棘,最後抵達目的地──Q池(嘉平池)。
這次叢林穿越,不同與我上次和另一組隊員在三角峰的情況,當時我們通過的種種困難地形,比人高的芒草、茂密難行的箭竹、陡峭的泥石峭壁,讓我差點以為會迷路回不了家。
這一次,我們穿越了舊太平山的林相,這兒,是一片充滿魔法的黑森林。
(夢幻般的黑森林。)
翻開柔軟的樹蕨,蕨葉後就是一大片沖天聳立的檜木林。走進檜木林的極深處,我們發現一道數米深的溪溝。溪溝上,一根根倒木隨意堆疊著。倒木枯朽,上頭覆滿了的綠色絨毯,早已不見其色,不見其形。彎下腰細看,綠絨毯是精緻的苔蘚森林。她們將曾經盛大的巨木層層包裹,經過數年的雨水潤澤,經過無數的日月照耀,原先挺拔的巨木,在我們眼前縮成一根根殘破的小樹樁。
我輕輕伸出手摸了摸,只感受到綠絨毯濡濕的觸感,沒有半絲巨木殘留的芬芳。
(枯木上,小巧可愛的苔蘚。)
在這裡,隊友們暢快地和這片如畫的森林合影。我卻覺得在眾人的歡呼之外,時間在此凝結。我好奇著這些倒下的巨木,曾是紅檜?是扁柏?是柳杉?抑或是年輕的赤楊?
殘木的造型變化萬千,如可愛的野狗,如垂首的腕龍,如巨大的蘑菇,如地下的觸手。我彷彿看見這些巨木曾經高大輝煌的身軀。在他們之下,我是如此渺小。他們曾經衝破樹冠層,浩對星月,承接霧雨;他們曾經抽枝結果,樹脂芬芳、松實嬌巧;他們曾在森林安靜佇立,年復一年,直到歲月來得猝不及防,一聲巨響、轟然倒下。同時,茂密的樹冠層,破了個大洞,多了片藍天,森林底層的小樹們,將枝條盡情地迎向從未見過的陽光。
幻想至此,我覺得森林的故事,好迷人、好迷人。看著這群在苔蘚森林裡縱情歡呼的隊友們,我覺得我們何其有幸,可以在這片古老的林木裡度過片刻的時光。
(倒木、藍天、我們。)
(身處古老森林。)
在神隊友的相互支援下,我們成功抵達Q池。湖面光滑如鏡,一如我們抵達時的明亮心情。永隆老師待興奮的我們拍完照,便將我們逐一帶開,在森林的一隅將我們放下。這是接下來的任務──森林獨處。
我先選了一棵紅檜,她樹根的突起處,正好形成了一個似矮凳的平台。我放下背包,拿出雨衣,將雨衣鋪上樹根後,旋身落坐。
背靠上筆直的樹幹,腿擱在樹根上。零碎的陽光輕柔地撒在眼前的苔蘚森林,幻化出各種濃淡的綠意。我將目光順著樹幹向上搜尋,剝落的樹皮、小巧的蕨葉,向外伸展的枝芽,濃密的層層細葉。樹梢之外,天空很藍、很澄淨,隱隱約約有一朵白雲。
樹林也很安靜,沒有動物的足音或是鳥啼。不過仔細一聽,有風呢。動靜從我的右前方緩緩傳遞過來。先是樹枝的颼颼聲,還有地上植被的窸簌聲,耳際的髮絲牽動,最後是一片葉子被捲落的聲音。
嚓──嚓嚓。
碎葉從高處滑落,和下方的枝葉層層擦身,最後輕輕吻上地面的枯葉。
我慵懶地閉上眼,聽著森林的呼吸。我像一位被紅檜擁抱的幼童,在她巨大的身軀下沉睡,和她一起察覺土壤的溫度,和她一起聞著風的氣息,和她一起聽著萬物低喃,和她一起感受時光流逝。
獨處當下,我與森林同在。
(與森林同在。)
【第三天】
隔日,是這次活動的重頭戲──照理來說,應該全體隊員滿心期待的。然而,今日的大家卻沉默地行走著,內心吶喊著:
「加羅神社,到底到了沒呀?」
(走不完的爛泥地。)
今天的路線太艱困了。我們一把汗、一把泥,狼狽前行。不斷地將腳從泥灘裡拔起,不斷地擦著汗水,濕漉漉地前往神社的遺跡。
我相信不只我產生自我懷疑的幻想,我的隊友們應該也是。一路上,我好幾次都質疑自己,到底為什麼要冒著一滑跤就滿身泥巴又無法洗澡的風險呢?
不過,當我行經了一個可以給全隊員打橫打滾的大泥坑後,我低下頭看到泥色大麥町一樣的雨褲,我徹底放棄了。
洗衣服,是下山的事。管它的,我只要劈哩啪啦向前走就好。
偶像包袱這種無形卻有重量的東西,放下時十分舒爽。此刻,我覺得我可以像山猿一樣引吭高歌。
(洗衣服是下山的事!)
薄霧瀰漫,紅檜和扁柏散發的陣陣清香伴我們前行。我們看到不少只剩下樹頭的樹,曾經的軀幹都消失了,不知道是不是被運往其他國度?任何事情,都會留下痕跡,這些殘存的樹頭,無聲地展現曾被粗暴砍伐的印記。
彎下腰,我們穿過一棵橫躺的扁柏倒木,抵達了加羅神社。
「嗯?神社在哪?」
乍看,這裡只是一座高台,沒有任何像神社一樣高起的建築。細細一看。高台處,有基座、石階、石磚造的地板。
(神社遺址與在一旁生長的樹木。)
加羅神社,建於1919年,是日治時期的太平山林業的重要據點。這兒曾經有村莊、有學校、有神社,是來台伐木日本工人的家。他們在這兒長居,這兒有他們的妻小,有他們的好友,也有他們的敵人。山裡的泰雅族人,怎肯輕易地讓說著陌生話語的日本人帶走一根根巨木?帶走土地的豐饒?帶走故鄉的希望?無數的征戰,隘勇線的劃分,刀光砲火的衝突與呼號中。如今,眼前只剩下一條長長的石階,還有當初不知是誰與誰對飲的空酒瓶。
殘杯對月,曲終人散。
血肉之軀不在、參天巨木不在,過去爭鬥的理由也早已灰飛飄散。
當初的來台伐木的日本工人,能想像得到嗎?百年之後,會有一群穿著鮮豔的旅人,熱熱鬧鬧地造訪了此地。用相機記錄、用文字敘述,銜接現在與過去歷史的斷面。
縱使殘破,但歷史只要還有人願意訴說,就還能在歲月中延續。就像傾頹的巨木林,至今仍在森林與我的心之間溫存。
(過去的手水舍。)
【第四天】
最後一天早上,我們稍微曬乾潮濕的睡袋後,拔營拆帳。
(晨曦照耀營本部。)
(溫暖的朝陽。)
出發之前,我們再次伸手比數字,表示自己現在的狀態,全隊員都是五分!燦爛的笑容,在大家臉上逐一綻放。我們度過了遠離人間煙火的三天,成功在野地活了下來,並且,就要回家了。歸心似箭的我們都不打算在路程中多休息,各個都想要直奔下山。然而,永隆老師讓我們在最後一公里的地方。拉開距離後,一個個放我們走下山,他說,要讓我們自己一個人在山中獨攀。
(全員狀態──滿分。)
輪到我出發時,我連蹦帶跳地衝了出去。見狀,永隆老師連忙在身後呼喊,叫我走慢一點,好好享受最後的獨攀。
當所有夥伴的聲音都離開耳畔後,我開始放慢腳步。一步、兩步,我踏出輕盈的步伐。遠方的蘭陽溪在陽光下閃閃發亮,天晴,樹朗,還有一些不知名的鳥鳴。
腳下的水泥步道似乎越來越寬闊,前方的山櫻吐露小巧的花朵,我停下腳步,看著在埋首採蜜的尋常蜜蜂。今天一路下坡,已經走好幾公里了,我的腳趾頭已經隱隱作痛,我應該早些下山,早些休息的。此刻,我卻不想再繼續向下走了。
回過頭,望向曾經走過的來時路,望向遠方曾經和我入眠的大山。我知道,我每往下走一步,就離山更遠更遠。
我把步伐放得好慢好慢。我不知道下次再來這座充滿泥巴的美麗山林,是何年何月了。就算下次再來,有的樹木已然成長,有的花草已然消逝,有的枯木已然腐朽。
念極致此,眷戀與感傷一瞬間充滿全身。
山雖然一直都在,但每次呈現的,其實都是不同的山了。
通往山下的道路越來越開闊,我難受地往前,每一步,都比從爛泥巴拔腿都還要艱難。
綠葉蓊鬱,人造的杉林整齊地羅列在道路兩側。我走向道路的邊緣,伸手輕輕摸了摸她的樹皮,深呼吸了幾次,悄聲告訴她們:
「謝謝這四天的陪伴,下次見。」
我知道樹不會說話,但她擁抱大地的根系,會傳達我的情感與意念。
一陣風吹起,杉木的葉緣輕柔搖曳,縱使雲氣湧現,天氣轉陰,我眼前的山林依舊美的滋滋冒泡。
我雙手合十,誠心感謝生命的軌跡中,有過這四天的光陰。
(難忘來時路。)
【山思】
山就像人一樣,需要一層層、一次次地熟識。每一次相遇,都是不同磨合與激發。
我喜歡山,同時,我對山也懷有恐懼與戒慎。我害怕她的變臉、她的夜寒、她的暴雨、她崩落的土石、她餵養的山獸。我害怕很多事,但我很感謝在我和山林靠近的同時,有了一群超棒的隊友。
有人教會我謹慎與小心,有人拼了命升起溫暖的營火,有人搭出遮風避雨的帳篷與天幕,有人到小溪旁取乾淨的水源,有人給了我當小隊長應該怎麼做會更好的建議,有人默默地支援任何需要幫忙的地方,有人認真地判讀地圖指引全隊方向,有人在意著全隊的飲食起居。
這些神隊友們,彼此依靠,彼此照顧,彼此激勵,讓我們能有多餘的心神,和山林對話,也和內在晤談。
這四天,我身為第一組的小隊長,做得很無為。我的想法很單純,只是希望大家在安全、飲食溫飽的情況下,享受這趟旅程。
回程後過了幾天,有位老師將剪輯完的回顧影片分享給我們,我看著影片裡的大家一身泥濘,一臉狼狽,但笑容卻好比櫻花滿開般奪目。
太好了,我們都很樂在其中。這樣就足夠了。
下次入山,不知道會遇到什麼樣山中故事?遇上什麼樣的夥伴?
對我而言,山既危險,又美麗無比,也充滿了種種迷人的未知。然而,我就是愛山,我願傾盡一生的時間,慢慢探索山林。
(本文相片來源:陳岱均、許文星、曾建豪、山嵐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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