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社會後,越來越覺得自己的本質是個內向的人。
比如懶得更新社交軟體的大頭貼照,也時常忘記回訊息,或者是別人的留言根本被洗到對話框外,注意到時往往已是好幾天後了,此時若回了訊又會尷尬,不回卻也不是。常常為此對他人滿懷歉意,但也挺無能為力的。我的日常生活真的很常和網路那頭的世界斷訊。
原以為是我自己的世界太小,所以常常對外頭的人事物消化不良。
上一周,我在半強迫自己的狀態下參加了山野課程的教師培訓。之所以說「半強迫」自己,並不是不喜歡山野課程,而是因為培訓的地點太遙遠了,居然辦在海拔三千多公尺的合歡山!適逢一月的超級寒流,即將在培訓地點迎接我們的,是接近零度的寒風!我真的有點擔心自己會冷到失溫。一直到上周抵達集合地點,腳踏進教室的那一刻,我都還在躊躇要不要裝病放棄名額。
培訓第一天,我們小組在市區整理裝備和採買上山要用的食材,並不難。然而採買完畢後,我們上了中型巴士,這輛邪惡的中巴代我們開進既遙遠又寒冷的世界。這一夜,我們睡在海拔一千多公尺的國中裡,而且只能睡走廊。
空蕩蕩的走廊裡,鋪滿了鮮麗繽紛的睡袋,我們就像笨拙的毛毛蟲,一球球縮進睡袋裡。真的很冷,冷到腳趾都忘了冷的感覺。(因為都失去知覺了。)我還丟了兩顆暖暖包到睡袋裡,希望能和外頭的寒氣相抗。
次日的行程,原定是要前往合歡山。起床時,我們一聽說合歡山上已經下了雪,整組的成員不禁興奮了起來,有很多人這輩子都沒看過雪呢!大家的臉上一掃昨夜睡不好的陰霾神情,換上懷著希望的閃亮眼睛。我們背上攻頂包,搭上了中巴。然而這次,巴士才開到半山腰的翠峰,我們就被請下車了。
前方道路封閉,中型巴士上沒有雪鍊。結論,我們到不了合歡山登山口。
冷冷的雨啊,冷冷的風,附近又只有髒髒的廁所。
雨絲不斷滲進我的運動鞋裡。我分不清處嘴邊的是雨水還是鼻水,因為鼻子太凍了。最後,我們冒著雨,踩著溼答答的鞋子,登上了一座名不經傳的小山,就回住宿的國中紮營了。
這一夜,我們睡在野地。沒有建築,沒有水泥地,沒有木棧板,地上只有濕漉漉的泥。當我聽說今晚最冷時氣溫只有到兩度,我真的覺得我今晚應該睡不著了。我們組的指導員和高手們快速搭好帳篷和天幕。(天幕是由帆布組成,主要功能為阻擋風,保留地上的熱能。)有童軍背景的老師有條裡地架起柴堆,搭建營火。
我和幾位組員被分配到炊事組,便做起全組的晚餐。這次的晚餐主食是咖哩,然而和山下的煮法大不相同。這兒的馬鈴薯不消皮、洋蔥不切丁,葉菜更是隨便洗,在山上,連鹽巴都成了奢侈品。我覺得我開始懂得知足的道理。這次料理,是我人生第一次用「鋁盆」煮飯,幸好成果還不錯,組員們吃得挺感董。
還沒吃到第二碗,天就黯淡了。山裡的天際黑得快,夜幕速速撲來,我們紛紛打開了頭燈。
濕漉漉的草地上,一點點光明亮起。
緊接著,更為盛大的烈焰竄燒。營火燒起來了。
有了火,世界彷彿不太一樣。比起徒具照明功能的頭燈。火,可以烤乾我們溼透的手套,可以溫暖我們被冬雨折磨的心。拿起飯菜,我們往火堆一點點坐近,肩捱著肩,腿碰著腿,火光在彼此的臉上跳躍。
我們用山櫻花的樹枝穿起香腸,架在火旁邊烤著。天上烏雲仍在,我們開始了漫無邊際的談話。喧鬧、笑談、談起家庭、談起未來。火,讓我們更靠近。
直到眼皮感到疲倦了,大家紛紛鑽到天幕下的睡袋裡熟睡。我雖然也鑽進了睡袋,卻仍睜著眼,看著殘餘的火光不斷跳躍。
火非常溫暖,甚至可以說很熱,但我失眠了。
熟睡的組員們,有幾位發出了撼動大地的雷鳴。我翻來覆去,怎麼樣也找不到關閉耳朵聲音的位置,只好戴著頭燈起身,準備走去幾百公尺遠的廁所小解,順便舒緩驚嚇的心情。
走出松樹營地後,烏雲開了,露出明亮的北斗七星,我輕易地找到了北極星。原來北方在那兒啊。
我眺望了很久,很久,久到有點忘記自己身何方。
隔天,指導老師說我們今天要來「叢林穿越」。顧名思義,就是從毫無人徑的叢林中活著穿越過去。重點來了──毫無人徑,意思就是沒有路嘛!
沒有路,要怎麼走?我滿頭問號,也非常緊張。慘了,這下子要是迷路就回不來了,我的小命休矣……。
「目的地,三角峰!」就這句簡單的指令,指導員對我們揮揮手,我們這八人小組便被茫然地被丟入叢林。
看著手機裡的地圖比對方向,我們找到了一個陡峭的上坡。一行人互相對看,最後由三位老師打頭陣,作為先鋒開路組。拉樹根,跪地面,手腳並用往上爬,好不容易在大家彼此的激勵下,還有互相的拉拔下,我們終於全員爬上了一個小平台。瞄了瞄大家的手,大家昨夜烤乾的手套很快就半濕透了。只有一雙手凍得紅通通的,上頭還擦上很多泥土和草葉。這時,我們的組長借了一隻手套給那位沒有戴手套的組員,另一位男生遞給她一根登山杖。
我們小憩一會兒,繼續看好三角峰的方位,出發。很快地,我們就闖進了奇幻森林,裡頭像是罩上翡翠色的濾鏡一樣,到處都是嫩綠色,地上巨大濕滑的倒木,上頭密密麻麻長滿了蕨葉和苔蘚。我完全看不出它的前生是哪一棵樹。
接著,我們遇到箭竹林迷宮,竄升的箭竹又細又韌又長,頑劣又難纏,我們左推右擠就是擠不出路。最後,靠著大家堅強的求生意志,我們合力對這叢箭竹又拉又扯又折又踩,(想想還真對不起無辜的箭竹們),好不容易用肉掌巴開了一條容許一個人鑽過去的狹縫,讓後頭的組員們速速通行,等到他們穿越竹林後,再換他們幫我們撐開狹縫。
八個人終於全員脫困了。箭竹林外,不是我們預期的路,是白花花的一片細雪。陽光才剛從樹梢撒下,薄雪未融,一層層鋪在前方的草地上。大家感動地紛紛蹲下拍照。汗水、笑容、粉雪反照的光,在手機鏡頭裡顯得迷幻無比。我們知道,在我們經過這裡前,這裡是無人抵達的秘境。
還沒結束呢,後來我們還遇上了陰魂不散的咬人貓、還有超過一樓高的芒草海等等令我傻眼的危機。
最後終於接上道路,我們和指導員們會合時,當下真的樂得快瘋了。雖然和其他組比起來,我們是最後一名到達目的的組別,但我們組大概是裡頭最興奮的吧!那位忘了戴手套的姊姊是如此形容這她這時的感觸──劫後餘生啊。
興奮褪去後,我不禁細想:當時要是我們不是全組一起闖蕩,要是只有我一個人被丟包在叢林裡,我會不會嚇哭?會不會對自己的方向感沒有自信?會不會看到箭竹林就裹足不前?或不會看到芒草海就驚慌失措?如果只有我一個人,我是不是根本到不了三角峰?
是呢!這件事情,沒有組員們的互助和激勵,我根本辦不到。
我好開心自己曾經和她們一起在荒山野嶺裡搏鬥。那是一個互信、互助、不放棄的團隊。在那個時刻,我們彼此建立起深深的連結。
那一刻,我們只想著:「要一起走到目的地。」
三天的時間不長,我們很快就回到隸屬的縣市繼續各自的教學之旅。或許再也沒有和他們一起叢林穿越的機會了,但我仍對於存有回憶而心懷感激。那一天,我們穿越箭竹林後,薄薄的粉雪映出大家的笑容,如夢中的幻境,我們的心情一定也一樣美好。
我想,我其實也不是那麼內向的人。比起對話框的詞語,我只是更喜歡有冷有熱,也看得到、摸得著,無須計較得失的相處。單純沉浸在一起努力的刻苦,還有一起大笑的喜悅之中。「一起」兩個字呀!得之不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