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寫聖誕節心願卡囉！」我發給孩子們精美印製的聖誕心願卡，上頭還有聖誕老公公親切微笑的圖樣。
班上唯一的小女生盯著心願卡片，眨著亮晶晶的眼睛，困惑地說：「上次不是寫過了嗎？怎麼又有聖誕老公公，老婆婆了？」
我解釋道：「呃，上次是山下的某些叔叔、阿姨，他們想在聖誕節當聖誕老公公、老婆婆。這次是山下『另一間』公司的叔叔、阿姨，他們也想很當聖誕老公公、老婆婆，所以也要送你們另一份聖誕禮物哦！你們也在心願卡上寫下你的願望吧！」
「耶！我要滑板！」班上唯一的小男生露出缺牙的笑容。
小女生糗他：「上次你不是才寫過了？」
我看著班上唯二的兩位學生，苦笑道：「只要預算在五百元以內都可以寫哦！記得卡片上要跟叔叔阿姨寫什麼？」
「要寫謝謝！」小女生自信地回答。
到山上當老師一年多了，相對一年前的還是菜雞的我，現在的我也對山上生活多了一些了解。山上老師要面對的問題和市區老師真的迥然不同。最近，又到了我們這些偏鄉老師們認為很棘手的節日──聖誕節。
每到十二月，就會有許多民間團體、企業，稱呼自己為聖誕老公公、聖誕老婆婆，專程開車或是郵寄給孩子們聖誕禮物。
這時的老師們就要嚴陣以待。先是安排送禮物時辰表，周一ＯＯＯ公司來訪送玩具，周二ＯＯ單位送孩子鞋子，周四ＯＯＯＯ基金會發餐盒，下周ＯＯ寄送運動外套來校，單位來源之紛雜，族繁不及備載。有些單位會請學生拉布條拍照，有些要讓孩子表演，或是說句：「謝謝ＯＯＯ叔叔！」之類的話；有些單位很低調，僅僅郵寄物品過來，禮物的分配皆交給學校處理。
禮物的種類也是千百種，舉凡新鞋、新書、新玩具，或是二手玩具、二手衣物，還有手工餅乾、糖果，甚至文具、書包等等等等，大多數都是非常實用的好用品、好食品。然而有時候發禮物時，可能會出現這樣的情形。
星期一帶一袋夾心餅乾回家，星期二抱著一床棉被回家，星期四帶麵包餐盒回家，星期五再帶一大袋夾心餅乾回家。
一年級的孩子看到禮物，自然是笑逐顏開，歡喜接過。在學校待久了的中高年級的孩子們，有時看到禮物時，表情則會變得很複雜。
在我發餅乾給全校孩子時，其中一個家裡已經被八包夾心餅乾塞滿的女孩詢問我：「老師，我可以不要拿嗎？」。
「不想吃的話可以分親戚吃啊！」我笑笑，仍是遞給她一大袋夾心餅乾。
「他們又不吃餅乾。」她小聲埋怨，皺著臉接過。
部落的孩子們大多都是結伴一起走回家的。看著孩子們遙遙晃晃地提著餅乾，甚至抱著比他們個頭還大的棉被要走回家，我也感到心情複雜。
不只一次，我在學校外的圍牆邊，或是回部落的馬路上，發現地上出現學校剛發的紅豆麵包，或是餅乾袋。包裝可能皺了、扁了，裡頭的內容物卻沒有被動過，或者是只咬了一口。曾經有單位捐贈給他們的好用的大書包，有些孩子也從來沒有背過，問了問書包的去向，他們也說不記得了。
我想，這些禮物的來源，都是出自於山下許多人的「愛心」。然而，看到地上扔著這麼多禮物，我會有著這些愛心被粗暴對待的糟糕心情。
其實我們在發禮物的當下，幾乎都會這麼宣導：
「這些都是山下叔叔、阿姨，對你們的關愛，他們希望你們平安快樂長大，所以送這些禮物給大家，請記得，收到禮物要──」
「珍惜──」孩子們整齊劃一地大聲回答。
我相信每一位孩子一開始拿到禮物時，都是抱著珍視的心情的。然而，倘若孩子們一而再、再而三的、接連不斷地收到一些自己並不那麼喜歡、甚至不需要的禮物，心情又會變得如何呢？
「老師，我可以不要拿嗎？」我不只一次，想起那位女孩為難的面容。我多想贊同她的想法，我欣賞節用，「僅僅拿走自己需要的，不貪取。」
但是──我不能答應她。我不能說：「好啊！不要拿的人餅乾就留給學校老師。」身為學校的老師，校外單位送給孩子的禮物，就一定要轉交到孩子手上。假使我喜歡夾心餅乾，孩子也很願意送給我，最後孩子開心，我也開心。但這是不行的，因為教育之途中，師者無私。
每一次發禮物的時刻，都能讓我發現世界上充滿不少對孩子心懷關愛的人，這讓我覺得挺溫暖的，然而我也擔心這些愛心太過霸氣，因為這是不容孩子們拒絕的愛。
沒有細思到玩具的耐用度或對小學孩子來說太過稚齡，或是英文小說對偏鄉的孩子太艱澀難懂，亦不清楚孩子家裡早已有三個書包了。許多人懷著溫暖的愛，卻沒能看見偏鄉孩子真正的需要。
因此，各地的禮物如春筍般相繼冒出。學校老師們也只能微笑地接過，然後轉過身面對孩子們，發、發、發，禮物就是要發發發，而且，老師還要耳提面令，苦口婆心地要求孩子一定要珍惜。
如果有人連續一周每天送我紅豆湯，還強迫我要珍惜食物，天天都要喝光光，我一定會超討厭喝紅豆湯。
誠然，有些單位的做法比較細緻，他們會先發心願卡，讓孩子們自己填寫禮物。至少，孩子收到禮物時，會很開心地接過自己真正想要禮物。
不過每次發禮物時，還有一句讓我很擔心的成語在腦海中頻頻閃過，那就是──不勞而獲。
身為教師，我會努力在學校保持正向的姿態，對孩子展現認真，以多鼓勵代替責罰，掃除工作一起做，遇到困難一起想方設法解決等等。然而，孩子常常無需付出便收下禮物這件事，簡直就是這句成語的註解。這件事，讓老師們奮力經營「努力必有所回報」的規則轟然瓦解。
老實說，小學教的知識很基礎，學生長大後根本沒人會記得當時的小學老師為了有多費心，但是，學校老師做的不是，比如對孩子的虛情假意，學生們卻會銘記一輩子。我想，身教之重要，甚至大過於國語數學的分數啊！
或許，有些沒有思量長遠的孩子會有這樣的念頭也說不定：「就算我不認真讀書，我不認真工作，聖誕節到了，還是會有聖誕禮物嘛！」我很擔憂這些孩子們的將來，將來他們長大後，他們的念頭會不會就和一些偏鄉的家長一樣了呢？
「就算我沒工作，就算我不費心教小孩，政府還是會給低收補助，社工還是會來送米，學校老師還是會教我小孩功課。日子永遠過得去，不用太累啦！」
教育沒有絕對，或許發禮物所延伸的這些問題，都是我自己多想了。然而身為人師，我一定會對孩子抱持期待，期待他們能慢慢成長，慢慢發展成為自己喜愛的樣子。期待這些山上的孩子，將來能懂得努力，懂得爭取自己的未來，懂得面對挫折，懂得克服外界的眼神，懂得享受當下，懂得付出的幸福，懂得直面自己的人生。孩子們很敏感，他們能感受到大人的愛，也能體察到虛應故事的笑臉。我想，對於所有的孩子來說，最棒的禮物並不是物質的禮物，而是重要他人真心的讚美與認同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