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家的火車上,金灰獼猴再度偽裝成小男孩,從容地坐在筱瑩身旁。除了彗星仍執意飛回去,花生和石英都躲回筱瑩的背包。然而,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族的旅客都留在台北了,南下的車廂內居然空空的,車廂裡,只有他們幾個。
透過偽裝用的墨鏡,金灰獼猴清楚地看到了他們的失落與傷悲。
這就是生命的常態,在反覆的追尋裡,患得患失。他不禁想起自己的身世,不也跟這群孩子很像嗎?
石英從包包探出頭,問:「可以告訴我們您是誰嗎?」
「我是誰,並不重要啊。」
「可是我想知道。」石英說。
金灰獼猴咳嗽一下,說:「這是個很長的故事。」
大家安靜地看著他,金灰獼猴看向窗外。外頭下起鉛灰色的雨,窗戶上的雨絲向後斜斜滑落,他慢慢談起往事。
十年前,一個下著雨的白天,動物園的獼猴島上,他出生了。
從小,他就喜愛聽來動物園的觀光客說話,揣摩他們的想法,了解他們的生活,還有他們眼裡的世界。這一切,讓獼猴島上的其他獼猴不以為然。他們說:
「與其做白日夢。不如去吃香蕉吃到飽啦!」
「人類的知識有什麼用,書呆子。」
他遲疑地問:「可是,你們不覺得這很有趣嗎?」
從來沒有獼猴理會他。
有一年,猴王忽然向所有的年輕公獼猴發下戰帖──誰能打贏猴王,就是下一個猴王;打輸的,就一輩子幫猴王剝香蕉。」
金灰獼猴不喜歡打架,然而他聽人族提過不少爾虞我詐的方法。因此,當猴王找上他時,很奇怪的,只見金灰獼猴在樹上左搖右擺,猴王衝跳幾下,就自己摔下了樹。
這場打架,沒用到拳頭和牙齒,也沒有流一滴血或是掉半根毛,金灰獼猴就贏了。
在獼猴族裡,階級這兩個字非常重要。因此,即使過去對金灰獼猴有所不滿的獼猴們,在他成為新的猴王後,無不阿諛諂媚、百般巴結。
金灰獼猴左手一揮,就有獼猴們捧上剝好的香蕉,他的右腳一抬,就有美女獼猴替他按摩、理毛、搥腿。原來,當猴王是這麼舒服快活。金灰獼猴每天吃得飽,睡得好,樂得呵呵笑。
然而,在一個涼爽的秋季,金灰獼猴睡午覺時,聽到一個觀光客的聲音。
「哪隻是猴王?」
「那裡,看到了嗎,在最高點的那一隻。」
「喔!好像比我們上次在壽山看的還要小隻欸!」
「人不可貌相啦!哈哈哈。」
壽山?其他猴王?金灰獼猴的心裡激盪出久違的漣漪,一波未平、一波又起。
當晚的星空下,動物園的動物陷入酣睡。金灰獼猴卻睜大眼沉思。獼猴島之外,沒有吃不盡的香蕉,沒有這麼多美女,也有許多的危險。
但是,獼猴島外面,是一個嶄新的世界。
翌日,金灰獼猴告訴大家他想出島的理由,並鼓勵大家跟他一起衝破獼猴島,闖出動物園。然而,獼猴們的眼底充滿了排斥,還有恐懼。
「這裡已經是天堂了,您幹嘛要去外面呢?」
「猴王您自己去吧!」
金灰獼猴默默聽著,心也逐漸冷卻了。他垂下尾巴,卸下猴王的地位與名聲,頭也不回地出了獼猴島,開始浪跡天涯的生活。
出了動物園,他才想起,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,獼猴媽媽曾唱給他聽的〈獼猴之詩〉。
異族之物,不可貪求;異族之心,與我本同。
在追逐陽光與黑夜的日子裡,他逐漸領悟詩的涵義。
貪婪,是萬惡的根源,也是痛苦與仇恨的根源,他迫切地想逃離貪婪之根。
他逃去海邊,看到鷸鳥和蚌殼的打架,結果,人族的漁翁把兩隻都抓走了。
他爬到樹上,看到杜鵑鳥媽媽把鳥蛋下在別人的鳥巢,讓別的鳥族撫養。
他逃去池塘邊,聽到癩蛤蟆說他想吃天鵝的肉。
他躲進黑夜裡,發現飛蛾不斷的往火堆裡飛去。
世界再大,貪婪之根都像透明的蜘蛛網,將他牢牢罩住。他不知道該去哪裡,只好在森林與城市之間,不斷流浪。
* * *
列車到站,山外的小鎮,也下著綿綿小雨。除了金灰獼猴,他們一行人和動物,都下車了。
石英回頭說:「不如,您跟我們回森林吧!」
金灰獼猴微笑,說:「我不屬於任何地方。再會,孩子們。」
列車即將發車,石英急道:「至少,請您告訴我們您的名字。」
金灰獼猴抿著嘴笑了笑。
列車開了,月台上的動物們目送列車向遠方駛去。
一會兒,筱瑩沙啞地說:「我想幫小潔辦一場葬禮。」
石英點點頭:「好,明天來森林吧!我們一起送她。」
花生輕輕捧起被手帕包裹的小潔,和石英一起走進森林。筱瑩淋著雨走回家。
蒼穹森林裡,除了雨絲落下的聲音,依稀聽得到彗星在上空悲傷的啼叫。
翌日,最後一滴雨水,自草尖滑落。悠憂森林的空氣,在晨曦的照耀下,顯得清新美麗,白晝的溫暖稍微將悲傷撫平。
山黃麻樹下,穿山甲、台灣獼猴、大冠鷲、女孩,圍繞著一塊白淨的手帕。
石英在山黃麻的樹下掘了一個洞,將小潔輕輕放入。
花生率先說:「小潔,對不起,我之前覺得妳只是一隻傲慢又自大的竹節蟲,所以說了很多很過分的話。我現在才知道,傲慢的其實是我。」她垂下頭:「希望時間能倒流。」
接著筱瑩走上前:「小潔,雖然只認識妳短短幾天,但是妳是我遇過最勇敢的竹節蟲。我會一直記得妳的。」
彗星的喉嚨似乎哽住了,他張口幾次,最後只說:「小潔。再見。」
石英什麼也沒說,只是輕輕將土覆上手帕。
山黃麻樹下,這個最初與小潔相遇的起點,隆起了一個小小的土丘。
喪禮結束後,大家低著頭各自回家了。
石英走經枯葉林,沙沙的聲音喚起他心底的情緒,他這才發現,原來自己好累、好累。
他一屁股坐倒在枯葉上,自語:「我不但找不到〈人族之詩〉,還沒辦法帶小潔平安回來。我真是全世界最爛的隊長,全世界最沒用的穿山甲,乾脆被抓去做中藥算了。」
石英漆黑的雙眼,流下一行行淚。他懊悔不已、自責不已。黑曜岩爸爸一定很失望、森林裡的動物們一定很失望,花生、彗星和筱瑩,一定也很失望。
他蜷縮在地面,聽著風吹起枯葉的聲音。此刻,他多希望自己也能變成一片不起眼的落葉,隨風而去,至少,還能在某處化成泥土,滋養大地。
在石英的眼淚流乾時,〈穿山甲之詩〉自心底輕輕浮現。
覓食之道,口水淹沒
建屋之道,五爪攻擊
禦敵之道,捲心餅乾
存在之道,根根相繫
「存在之道,根根相繫。」落葉沙沙作響,記憶滋滋冒泡。石英想起悠憂樹盤根錯節的根,根根相連,牽在一起。他想起在森林外的陌生環境裡,與夥伴們攜手同行的溫暖,還有大家朗朗的笑聲。
想起了那天故宮的男廁裡,筱瑩噙著淚,對爸爸說的那句話。
「回家吧!家裡還有你的位置呢。」
石英猛地睜開眼睛。
眼前的藍天,碧藍如洗,湛藍如一。
他知道〈人族之詩〉在哪裡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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