廚房的燈光明亮,金屬流理台閃耀著水花。我按住小黃瓜,細細地切著。
「答、答、答、答、答、」
薄如紙片的黃瓜一片片倒在砧板上,讓我期待起這次涼拌小黃瓜的成品。
切到一半,身後的手機震動,螢幕亮起,學生的家長來電。
我放下小黃瓜,顧不得洗手,直接接起電話。
「喂,您好,恩恩媽媽嗎?」我以為她一如既往地要問孩子功課的頁碼,因為恩恩常常搞不清楚作業要寫哪裡。
恩恩媽媽用我所聽過她最客氣的聲音說:「老師您好。」
「是、」
「我跟您說一件事,馬罵走了。」
我腦子一片花白,一瞬間,嘴裡蹦出了愚蠢的三個字:
「真的嗎?」
「真的。」
恩恩媽媽請我跟學校的主任說明這件事。我說:「是、好、沒問題。」
我恩恩阿阿了好一陣子,腦袋裡拼命搜索,這時應該對恩恩媽媽說些什麼字詞。如果祝馬罵「一路好走」,顯得太矯情了,如果說「節哀」,又太敷衍了,想了很久,我才擠出四個字:「您們保重。」
恩恩媽媽淡淡說了聲「好」,便輕輕掛了電話。
放下手機,流理臺的水珠依舊閃耀,小黃瓜的肉質依然多汁,然而廚房彷彿湧進一層濃霧,罩上一層寧靜。
方才,電話裡的話語好輕,我們連一口大氣都不敢抽,彷彿只要多說一個重音,就會擊碎心靈。
馬罵,是在學校服務很久很久的校安人員,是我的同事,也是恩恩的大伯。
雖然是同事,但我和馬罵的交情並不好。
因為他太常做出一些失禮的舉動了。比如說,早上五點半,他在宿舍外大聲叫我,說:「快起床!等一下村子裡的投票活動不要遲到。」之類的。
大冬天的,擁著一球暖呼呼棉被的我很埋怨他。氣死人,我還想睡覺啦!我都二十幾歲了,當然會設鬧鐘自己起床。
有一次,他早上五點就打電話給我。我假裝沒聽到,按下手機的靜音鍵,繼續睡大覺。反正,如果真的是什麼大事,只要在出門前看看學校群組的訊息就好。
那天到了學校他不高興地叫住我,問我怎麼沒接電話,他要告訴我今天平時走的山路不通,要繞另一條遠路開上山。果然不是什麼大事,我早就在學校的群組裡得知消息了。當下,我笑著帶過,心裡卻暗道:我想睡到飽啦!拜託不要早上打來!
馬罵四十幾歲時曾中風過,所以右半部的軀體是歪斜、遲鈍的。走路都要一步步拖著沉重的右腿。每次我大步流星地走經馬罵,我都覺得我的步伐快活得太放肆。
馬罵以前開大貨車,中風後,他的右手捲曲成鷹爪的模樣。我不知道他是否還經歷了多少次職涯的輾轉,但最後他來到了我們學校,擔任校安執勤人員。神奇的是,他的右手就算成了鷹爪,依然可以握住原子筆,慢慢寫出整齊有力的字。
我突然想起,學校校安執勤的紀錄簿裡,他用那隻鷹爪記錄了很多學校的大小事,頁末總會有他的簽名。如果現在看到他的簽名,我應該會哭出來吧。
馬罵做過不少神奇的事,帶給很多同事麻煩。不少同事也曾在私底下抱怨過他。雖然有些時候真的有點擾人,但我想這只是他試著表達關心的方法。雖然多數學校同仁都對他比較冷淡,但馬罵還是前嫌盡釋,不厭其煩地打擾大家,表達他的在意與關懷。
他帶酒給愛喝酒的同事,也會打電話給看起來迷糊的老師,甚至還送我一些生活日用品,像是雜牌的清潔劑。他明明過著很拮据的生活,卻不留著自己用。
我不禁有點後悔,那一罐清潔劑用得太快。
雖然馬罵的年紀也六十幾了,但也還沒老到說走就走吧?
「萬一」永遠來得如此唐突,命運不留情面地翻出下一張牌。讓人傻足了眼。
老實地想想,每一天,都有可能是自己跟家人、親友,和世界訣別的日子。
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,我在離去前,有沒有機會問自己:「嘿,這輩子還算可以吧?還算有意義吧?」
如果那一天就是今天。噢!我還真對不起自己。
我還有那麼多事想完成,我還有那麼多精力可以發洩,怎麼能不為了所愛盡情燃燒、盡情奔跑呢?今天一早,我和全校的孩子比了賽跑,雖然我穿著裙子,但還是拔足狂奔。盡情地使用肺部,暢快地呼吸,感覺真好。
太陽升起的每一天,我們的生命都和孩子的生命一樣嶄新。
無論我們身在何處,歲數為何,只要我們還有今天,我們就有當下的選擇。是坐臥?是奔跑?是不服氣?是妥協?是爭取?是屈就?端看當時的心志與決斷。
祈願,我辭世的那一天,能輕鬆地閉上眼,告訴自己。
「很不錯了呢,妳盡全力了。接下來,換其他人,所珍愛的人,和來不及認識的人們,繼續努力了呢!」
祈願,馬罵和所有離開塵世的靈魂們,都能在異空間裡找到安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