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微雨,金黃的光球自雨幕浮起,天色顯得稀淡。我百般不願地爬出被窩,涼氣絲絲纏繞雙腿,勒緊前胸,原先的睡意驟然消逝。我縮了縮身子,決定在上課前買一杯熱咖啡。
學校旁的SEVEN存放一種蓬勃的朝氣。一群大學生在冰箱前選擇微波食品,討論的聲音低沉而熱切,彷彿那些塑膠袋裡,裝著值得費力追尋的事物。店家的玻璃窗和外頭一樣,也浸泡著雨。馬路上的汽車點亮車燈,追趕前方的綠燈,形成一道道流光。車流間還藏著幾個機車騎士,明亮的雨衣包覆他們,像一隻隻碩大的昆蟲,鮮黃、亮藍、或艷粉的甲殼,在流光裡崎嶇前行。
在色彩交疊的光影裡,一抹樸素的蒼白,顯得格外突兀。對街的人行道上,站了一個白髮老婦,她的雙手拖著裝滿瓶罐的黑色籃子,緩慢地跛行在光流交會的陰影處。人行道上的路人,各個趕時間般打傘疾行,逕自繞過老婦,彷彿繞過的只是路上尋常的空罐。
雨勢滂沱了。雨水淅瀝,覆蓋老婦的白髮,遮住了臉上的神情,再滲進脖頸,漸漸濕透紫色的衣衫。雨點敲擊籃子內的空瓶,叮咚回音。空瓶的色調,是光合作用過剩而褪去的半透明,讓我想起很久之前撿到的一只玻璃瓶。
那一年,我和原先素不相識的王喬、惠芳,一起申請了荷蘭暑期實習計畫。那幾周,我們到當地的學校和小學生一起上課,也因同住而逐漸熟悉。
那天晚上七點,我們各自嚥下最後一滴AMSTEL啤酒。微醺中,王喬突然提議:「我們去看海吧,走三十分鐘就會到了。」
酒精的加持下,我馬上附議:「好阿,我想去看大西洋!」
海風吹過紅磚街道,冷卻我們因酒精而脹紅的臉頰。夏天的荷蘭是涼的,氣溫大約十幾度,似台灣的冬天。我們住的小鎮是荷恩,這裡汲取一點阿姆斯特丹樓房的瘦長,但少了許多汽車和腳踏車。商店逐漸打烊,但天色仍明亮,畢竟這個時節大約九點半才會落日。
最後我們轉進一條蜿蜒的巷子,老舊的紅磚在兩側高高疊起,遮擋漸暗的天光,燕鷗在看不見的遠處咆哮。巷弄尾端,透出一層光、一層海風的鹹,盡頭就是開闊的海。這是個U型的海灣,沙灘邊緣,紅屋頂住宅羞怯地連成一條弧線,向兩側延展;海灣邊陲,立著幾支風力發電機,優雅旋轉,開出朵朵迎風的小白花。我們走進沙灘,複印觀光客先前在沙灘上的足跡。浪花輕柔地滾動沙粒,日復一日的打磨時光。浪花也推擠,翻弄一些不知名的細小碎塊。可能是塑膠,我想,卻聽到一股清脆的撞擊聲傳來。轉頭一瞧,一只墨綠色的瓶子在粗糙的礁岩上擱淺。「連酒瓶都有。」我皺眉,彎腰拾起海景前的人造產物,想帶回住宿處丟掉。海水沿著深色的瓶身滴落,落入海面,也在我身上落下一股震動。我緊張地握著玻璃瓶,看到裡頭捲起的紙片。
「瓶中信!」惠芳在我身後大聲嚷嚷,接著一臉渴望與艷羨的說:「快打開阿。」王喬也趕過來了,她們仔細地盯住我每一個動作。
我的耳朵發熱,血液汩汩奔流,循環著一股發燙的焦慮。我吐一口氣,「砰」地拔出了軟木塞。剎那,殘存的酒香四溢。倒轉瓶身,我試圖把紙卷倒出瓶頸,然而就像人生所有的瓶頸一樣,卡住了。我上下搖動,紙卷悶悶地回敲玻璃瓶。
「不然打破好了?」王喬提議。
我搖搖頭:「這樣沒辦法清玻璃碎片,我回去再用筷子夾出來好了。」
雖然我的表情是鎮定的,語氣是平靜的,但緊握瓶身的手指,早已出賣心裡的慌張。在大西洋撿到瓶中信?天啊,這也太浪漫了!
回房後,王喬和惠芳開始談論回國前必買的伴手禮。我盤腿坐在床上,用衛生紙擦拭瓶身,取出筷子,細心地探入瓶口。然而紙卷的下半截緊貼著玻璃瓶身,即使被筷子撥弄著,就是不肯輕易分離。
是什麼樣的人投下這只瓶子呢?裡頭的紙究竟寫著什麼?我翻弄紙卷,微笑想著。來到荷蘭,幾周不自覺地過去了。幾周的時間並不長,然而回首一望,過去幾周,就像早已經過的千萬個日子,匆匆飛掠。寫信的人一定也在千萬個日子裡,匆匆漂泊吧。漂泊的日子裡,他匆匆寫下信,往蒼茫的大海拋下瓶子。這應該就是一種期盼吧?期盼能和遠方的誰有所交集。我望進這只瓶子的瓶口,看到裡頭的紙卷,也看到了一個背影。那個背影,曾經在桌前冥思書寫,沉靜而高大。這只瓶子,是否代表了部分的他?我讓筷子繼續推弄薄紙,笑容卻收攝了,臉龐也虔敬了。
等到外頭完全暗了,薄紙終於悄悄探出瓶口。
紙上仍殘留酒香,展開一看,果不其然是外文,還是荷蘭文。上頭是簽字筆寫的,那個人略為歪扭、傾斜的字跡。我打開手機的翻譯軟體,一個字、一個詞,謹慎地翻譯。起先,開頭的一句「親愛的」,不小心震動了我的少女心,然而最後翻譯完,我卻驚愕地失笑。惠芳和王喬轉頭望向我,我一面為了打擾她們聊天道歉,一面將翻譯出的字條遞給窩在沙發上的王喬。她伸手接過,緩緩讀出:
親愛的,我家裡的冰箱塞不下了,所以我把這只瓶子清出來送你。
最初撿到瓶中信的浪漫打碎了,我們的大笑聲也碎了一地。待笑聲停歇,王喬眼裡閃過一絲調皮,她慢條斯理地說:「我剛剛才發現,我們剛剛去的海……」她享受空氣的靜默,接著指著手機上的Google Map說:
「不是大西洋,是荷蘭最大的愛賽湖。」
我們的笑聲再度灑落。那一夜,我以為我撿起的瓶子裡,僅僅裝了一個大玩笑。
「妳的熱拿鐵。」店員招呼我的背影,我接過瓶身。待店員轉身繼續忙碌後,我才想起自己忘了向他說聲謝謝。此時,異國的回憶已然遠去,而那位蒼白的身影依然佇立。
老婦的眼神從滴水的白髮後出現,幽暗的目光越過了馬路,落下。我循著她的目光,找到店門旁,站了幾個失怙的手搖杯。空蕩蕩的瓶子裡還留有幾粒黑珍珠,或是茶漬。
外頭的雨又更大了,老婦吃力地張望橫衝的車流,尋找可以鑽過的隙縫。為了店門旁幾個輕巧的空罐子,白髮老婦在車流裡跛行,她的大籃子「鏗鏗」地在後頭跌撞。在陽光升落之際,在千萬個日常裡,老婦撿拾了千萬個瓶罐。她的千萬個瓶子可能兌換了下一頓飯、可能換給孫子一件簇新的制服、可能是日常每一天必要。必要的彎腰,必要的脊椎磨損,必要的撿起,必要的千萬個日子,必要的費盡心力。
老婦的身旁,是流竄的人海。人們在萬千個日子裡,進行萬千個對話,萬千次招呼與告別,萬千次的揮手。每次都拋下一只只空瓶,像是遺落一段段輕盈的日子。日子輕輕地漂在水上,漂進城市街角,漂浪在散漫的記憶,漂散在屋內舒適的軟床,在雨中糊濕,漸漸透明。
左腳高、右腳低,一顛一顛地,老婦的腿拖著她,來到了玻璃門前。我躲在無雨的店內,旋開杯蓋,刻意讓目光躲在咖啡的蒸汽後。門外,老婦的白髮並非潔白,比較像一種營養流失的淡白色。屋簷下,雨絲暫時避開她的臉,然而她額前、眉角的皺紋早已蓄滿水痕。這張臉,嚴肅深刻卻扁平。在我的凝望裡,她散漫的目光穿透店門的玻璃、穿過熱騰騰的蒸汽,直直撞進我的眼神。
一碰即散。在我別開羞慚的目光前,卻意識到老婦的眼神像無數個在路邊站立的老人,鋪了一層恍惚,還有淡漠。我側過身,讓商品架半遮住自己。她瘦瘦的左手扶穩籃子,緩緩拱起背,再伸出如樹枝般僵硬、褶皺的右爪,緩緩覆上空瓶罐,開始每日的拾荒儀式。
「叮咚──」便利商店的門開啟,雨絲的聲音暫時安靜。
幾個結完帳的大學生流暢地步出大門,「唰」地打開傘,一朵朵鮮麗的傘花綻開。傘花下,幾位大學生如妖冶的舞蝶,闖入拾荒的儀式。
紅色的蝶:「下雨天好煩,更不想上課了啦!」
藍色的蝶:「不然下午去看電影?」
黃色的蝶:「好阿,那去看與神同行?聽說很好看。」
老婦的手被空氣彈開了,原先撿起的瓶罐,重重地摔回地面。茶水流出杯口的封膜,和店外的水窪交融。老婦的身軀縮在一旁,低頭以白髮送他們經過。屋簷外,雨絲再次滑入她的白頭,卑微地墜地,很安靜。
老婦的衣衫濕透,成了暗黑色,沒有鮮花的香與豔。輕盈的蝶,飛快地經過老婦,無須駐足。蝴蝶與傘花走入車流,車流欣賞著煥發的生命,因此緩了,讓出一條蝶道,舞蝶們輕巧飛越。
風中的氣息消散,老婦抬起頭,彷若未曾被打斷般,繼續她的儀式。彎下腰,她拾起一個個翻倒的空瓶,宛若拾起一個個輕盈、美麗的生命。
店門旁的地上只剩越來越稀淡的茶漬。老婦轉身,再度嘗試越過車流橫行的馬路。然而對於追趕綠燈的車流而言,老婦的遲緩是一種阻礙,一個駝著,想捨棄卻扔不掉的大籃子。他們不耐地鳴奏喇叭,車燈的光掃過老婦矮小的身子,車流呼嘯。
呼嘯未至,路邊卻追出了一個螢光色的背影,在老婦身後站定。一把黑色的大傘擎起,為白髮擋住冷雨。一位穿反光背心的年輕警察,右手撐著黑傘,左手堅定地朝向身邊的來車。他的手掌和車流間形成一團的空氣,車流減速了。雨水打濕警察的肩膀,而他依舊昂首,為老婦的背影站崗。車流浮光的照耀下,他的身影巨大了。雨霧迷濛中,我望著他,像望著一只發亮,冒著煙的瓶子。他正悉心地守護,千萬個日子裡,折彎復直起的背脊,守護一種心安理得的驕傲。
雨轉小了,警察護送老婦安全地走過馬路,又目送一會兒,才回身繼續履行他的工作。全世界都看到了這一幕,除了那位白髮老婦。她未曾回頭,只是繼續在街心蹣跚,彎腰復直起、直起復彎腰。
店內只剩下我和店員。我緊握著熱拿鐵,一只冒著白煙的保溫瓶。我也曾這樣緊抓著一只玻璃瓶,認為裡頭只裝著一個玩笑。然而此刻,在氤氳的蒸氣裡,我再次看到那個人振筆疾書的背影,竟然與老婦拖著腿的背影,如此相近。拋下瓶子、拾起瓶子,影子與影子開始交疊,各個沉靜而高大,層層地疊合了一片人海。
或許這些瓶子就像一個個人的日子,看起來像是累加,其實悄悄地散亂在城市巷弄裡。裡頭可能裝入野心,裝了玩笑,也可能殘留珍珠或是茶漬,也或許有些瓶子,盛著冒煙的熱燙。然而無論曾裝了什麼,每只空瓶,一定都曾費盡心力地──盈滿。
遠處,鐘聲悠揚迴盪。我握緊保溫瓶,知道自己將繼續走進教室,走進往後的千萬個日子。在轉身離開前,我對著店員說了聲:「謝謝。」他略為驚愕的表情後頭,是笑意。
或許每個瓶子終究會清成一只空瓶,然而那些曾經熱燙的瓶身,卻會為了千萬個明天,持續保溫。